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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雨衣挂在门外

2001-01-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李敬泽 我有话说

看到戴来的新作《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就想起从远方听来的一段话,有人冒雨访友,把雨衣挂在门外,主人惊诧:“咦,磨盘大的雨你身上怎么干干的?”客从容答:“我从雨缝缝里钻过来的。”

好,现在说戴来。我喜欢戴来的小说,理由之一,是这些小说不像一个女人写的。我知道该理由很荒唐,而且政治上不正确,所以我必须补充第二个理由,就是戴来很残酷,不是那种恶毒的残酷,而是冷静、精确,像一个外科医生,她的手不会抖。当戴来写小说时她通常穿着白大褂、脸上蒙着口罩,这副派头总会震慑住读者,比如我。

戴来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男人,女人在哪儿呢?在外地、在街上的茫茫人海中,男人辛辛苦苦地去找,通常是找不到。女人是男人生命中一处溃烂的伤口,总也愈合不了。

所以戴来的小说都是“史诗”呀——我这么说人家肯定要笑,其实我的意思仅仅是戴来在无意中模仿了《奥德赛》什么的,而且她比较倾向于把寻找那个宝贝视为连滚带爬、乱七八糟,最后莫名其妙地意外打住的过程。而戴来手里的宝贝是什么呢?或许是使日子两边平衡的那个支点,我们把它叫做“意义”。

不平衡、倾斜,这是一种危险状态,因为倾斜的结果是我们可能掉到什么地方去,戴来的小说中充满了掉下去的可怜虫,戴来对他们毫不怜惜,在口罩上面,她连眼晴都不眨一下。

为什么不怜惜?那些顺着刀锋地滑下去的家伙在另一个人的笔下可能成为“英雄”,他们有一种不好好过日子、冒险犯难的勇气,但在戴来看来,这并非“勇气”,而是人性中不可救药的弱点,他们都有一种病,叫作“软弱”。

只有软弱的人才能作出危险的事,戴来的小说中有时人会杀人,而杀人者都是软弱的。那些神经衰弱、多愁善感的人是些“搅水男人”,他们总会把生活折腾成不可收拾的烂摊子,这么干时他们无喜悦、亦无恐惧,他们只是感受到了内心深处巨大黑洞的吸引。——这可能是戴来的一种根本看法。

现在,谈谈她的这种根本看法有什么意思。意思之一是,安全的、平衡的日常生活是人的弱点被治愈的生活,“治愈”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用药片、电击、紧身衣把他收拾妥当了,他没弱点了,乐呵呵地去过上进的、有意义的生活。

于是就有了意思之二:总有人治而不愈,或者一不小心就把生活的支点踢翻了,于是老病发作,事情一团糟,但坏事很可能会变好事。无论是坏到底还是好到底,都不是犯病者的选择,在戴来的世界里没有“自由意志”这种事物,或者“自由意志”在这里就是“软弱”。两点放在一起,证明了戴来的”残酷”。

那么,接着谈谈为什么这些倒霉蛋都是男人。鉴于戴来本人是女人,她这么写显得颇不寻常,因为似乎在女性主义批评视野中,所有女作家归根结底都在惶惶不可终日地思考自己是个女人这一大问题。如果戴来也是如此,那她的弯子绕得实在太大,以我的这点女性主义修为无法追踪蹑迹,所以我只能给出一个比较简单的解释——

戴来是个具有古典艺术精神的小说家,她的小说中没有“我”,对她来说,取消“我”是写作的首要程序,因为“我”是世界的杂质,这个词本身就是人类的绝对软弱的表征。作为小说家,戴来希望让世界在“我”之外生长、呈现,为此她遮蔽自己的痕迹,她甚至遮蔽性别,让每一篇小说始于男人终于男人,坚强的、软弱的男人,他们对女人的追寻和我们对小说背后的小说家的追寻一样徒劳无功。

——这就让人想起我在甘肃听到的那段话,把雨衣挂在门外,“从雨缝缝里钻过来”。我觉得小说家应该如此,特别是现在有太多的小说家浑身淋得精湿就那么站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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